时光倒流一千八百年,刘备和陆逊的军队正紧张对峙。
乱世鲜有太平日子。为了替关羽报仇并夺回荆州,刘备一改讨伐汉贼的核心战略,对昔日的盟友孙权挥师相向。
刘备派人开辟通路,联络异族,策反郡县,挑衅敌军。另一边,陆逊受孙权委派,在夷陵坚守不出,遭遇麾下将领们群起质疑。
刘备看起来胜券在握。
陆逊还在等待时机。
战争的结果经由《三国演义》而广为我们所知。尽管在前八十回中出现了数次,陆逊的形象始终隐在雾中。直到夷陵之战前夕,他才郑重现身。不过,回目仍用“书生”来指代他(“守江口书生拜大将”);仿佛只有击破刘备,此人才配拥有姓名(“陆逊营烧七百里”)。
不妨继续深入检视文本,看看陆逊是如何登场的。作者略施小技,先铺陈一番他人的评价:阚泽举荐他,称之为“儒生”;张昭蔑视他,称之为“书生”。用词略有差异,后文会讨论到。
激烈的辩论制造了一种屏息静待的氛围。仿佛一场演唱会,张昭之类的老牌明星依次登台,却只是暖场嘉宾。这使人充满好奇,舞台中央将要出现的新一代超级巨星,究竟是什么样。
演出开始,陆逊从天而降。作者不轻易写人外貌,对陆逊却费了一点笔墨:“身长八尺,面如美玉,体似凝酥”(后四字见于嘉靖本,毛本无),从身材、面容、肤质,多维度刻画这位新角色。
这是中国古典文学常见的修辞,微夸大,略含糊,赋予读者自主想象的空间,不过未见得高明。因为诸葛亮出场时,外貌也是“身长八尺,面如冠玉”的套话。高挑却不魁梧,俊美但不阳刚,算是某种对书生身份的刻板印象。
可以看出,作者毫不掩饰地利用任何机会,给陆逊贴上“书生”标签,并一再强化它。既然如此,本文就以“书生”二字为线索,来讨论作者为什么采用这种策略写作,以及现实中的陆逊是否真是书生。
清刻本《三国演义》中陆逊的形象,其儒士冠服,背手忖思的书生形象,可谓深入人心。“百无一用是书生”,这句话已然脍炙人口。如今更是牢牢扣在文科生头上的一顶帽子,在人人都能上微信刷视频的今天,识文断字已然不是高人一等的标志。书报人人皆可读,书生的地位就更是一落千丈。毕竟,若是除了读书之外别无长技,被视为百无一用,也非厚诬之辞。因此,书空咄咄,书生之论,只要提及书生,就会自然而然联想到迂阔、腐朽,纸上谈兵、不堪大用之类的辞藻,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一种思维定式。这种思维定式,固然是对书生的一种成见,但对那些真正读书覃思入理,又有经世致用之才的书生来说,这种成见,也可以成为一种伪装,或是以书生的面目韬光养晦,保全于乱世;或是在众人“书生迂阔”的嘲讽声中一鸣惊人,斩获更多的倾心折服。所谓“反转”,所谓“逆袭”,只是没有看透表象之下的本质而已。所以,真的“百无一用是书生”吗?
撰文 | 张哲
共识
先来看什么是“书生”。三国时代,“书生”的意思比后来窄一些,特指儒生。例如:
(赵)咨曰:“吴王浮江万艘,带甲百万,任贤使能,志存经略,虽有余间,博览书传,历史籍,采奇异,不效书生寻章摘句而已。”(书生一作诸生)
在以知识与才华闻名的魏文帝曹丕面前,使者赵咨把自己效命的孙权描绘成一个酷嗜读书的人,但强调他的特殊喜好在于“奇异”。根据其他已知的史料,孙权对术数、逸闻、志怪、新兴宗教之类的神秘事物抱有异常兴趣,看来赵咨的话并非空谈。
不过,赵咨是通过矮化死读儒家经典的书生,来赞美孙权知识广博,并暗指孙权在这方面完全不输曹丕。采用这样的话术,说明在赵咨和听者曹丕之间,早已存在一种默认的共识:“书生”,经常是暗含贬义的字眼。
除了读书死板、狭隘,“书生”通常还有一个更负面的烙印,即军事上无能。如:
(孙)权以(严)畯代(鲁)肃,督兵万人,镇据陆口。众人咸为畯喜,畯前后固辞:“朴素书生,不闲军事,非才而据,咎悔必至。”
又如:
(魏明)帝论伐蜀事,(杨)暨切谏。帝曰:“卿书生,焉知兵事!”暨谦谢曰:“臣出自儒生之末,陛下过听,拔臣群萃之中,立之六军之上,臣有微心,不敢不尽言。”
曹睿轻视杨暨的军事见解,即便已经任命杨暨为中领军这一重要武职,仍称他为“书生”,个中的歧视意味不言自明。另一方面,杨暨答得不卑不亢,承认自己的出身,也感恩曹睿的提拔,令自己由文职转武职。此处,杨暨用相对中性的“儒生”,悄悄替换了曹睿口中显着贬义的“书生”一词。
严畯固辞,杨暨切谏,态度一个消极一个积极,背后却隐含了同样的逻辑:“书生”必然不擅长军事。这种普遍认知无需特地说破,潜伏在这两个汉字的缝隙间,世代流传。直到《三国演义》的年代,“书生拜大将”的回目仍是利用上述反差,为戏剧性的反转暗藏伏线。
《守江口书生拜大将》,出自清刻本《三国演义》绣像。书生常常被塑造成书空咄咄,不知兵事的形象。
示弱
当代人对陆逊那种白面书生的印象,并非罗贯中或别人的创造。陆逊本人的确用“书生”自称,而且不止一次。在给关羽的信里,陆逊写道:
仆书生疏迟,忝所不堪,喜邻威德,乐自倾尽,虽未合策,犹可怀也。
疏迟,即迂阔、迟钝,对现实事务不了解,不擅长。如此措辞,正符合自称的“书生”。编剧罗周等人敏锐地指出,陆逊的书信“没有生僻字,辞藻也谈不上华丽”,“句式整齐”。这些文义之外的特征似乎也强化了写信者平庸、死板的形象。
问题是,陆逊并非真如信中所展现的那样。他出自吴郡豪族陆氏,从祖父庐江太守陆康是东汉忠臣,有盛名,却被野心勃勃的袁术派孙策攻灭。由于陆康嫡子陆绩年纪尚幼,大五岁的陆逊替陆绩“纲纪门户”。也就是说,陆绩拥有代表陆氏利益的名份,但治理家族的实际权力一度由陆逊掌控。
《陆绩怀橘》出自清刻本《孝经传说图解》。孝乃是儒家道德伦理规范之首。张庆民在《陆氏〈异林〉之钟繇与女鬼相合事考论》中,先从陆机(逊孙)那史有明文的“服膺儒术”谈起,写到陆纡(逊祖)“敏淑有思学”、陆骏(逊父)“淳懿信厚”、陆康“勤修操行”,陆逊以德报怨被孙权誉为“长者”,得出陆氏以修德操而闻名的结论;再从陆绩的学术修养,论及陆郁生(绩女)的节义其来有自;更从陆抗(逊子)上疏多次引用儒家经典,分析陆景(逊孙)兄弟的教育背景;最后逸出一笔,说整个江东士风都“秉持儒家道德伦理规范”。这番宏论或可为陆逊的儒生背景提供弱相关的佐证。
孙氏起自寒族,脱离袁术后凭武力夺取江东,当地豪族多有不服。反抗者如会稽周氏、盛氏,都被孙氏无情镇压。如何处理和孙氏的关系,成了关系江东地头蛇们长期存续的头等大事。出于家族利益,陆氏选择吞下仇隙,和孙氏合作,年幼的陆绩成了孙策的座上宾。
这个重压下的决定很可能是陆逊作出的,可见他身段柔软,立场弹性。他自己也出仕孙氏,在武职上发挥所长,缓慢地爬升并扩充部曲。
陆逊是水,陆绩就是火。他“容貌雄壮”,个性强硬。十岁左右,他就敢当众呛声孙策。后来孙权也不待见陆绩,派他去偏远的郁林当太守,是贬斥更是羞辱。陆绩索性以患病为由,对当官和带兵都漠不关心,余生都专注于儒术。
三十二岁那年,陆绩在郁林病逝,死前自称“有汉志士”,更留下一篇激愤文字:
从今已去,六十年之外,车同轨,书同文,恨不及见也。
与其说是谶语,毋宁说是对孙氏割据政权的诅咒。可以看出,陆绩迫于大势,寄身孙氏篱下,但内心始终相当抵触。
就在陆绩死去的同年,陆逊忽然如登青云。他被孙权选为都督吕蒙的继任者。“孙权出于使其政权逐步江东化的需要,非借重吴会大族特别是吴郡顾、陆不可……只有在陆绩之外,另找他人。”田余庆的分析十分深刻。迥异于硬骨头陆绩,陆逊姿态顺服,正是孙权眼中的合适人选。
不负厚望的陆逊发现并利用了“书生”一词的贬义色彩,通过和“疏迟”这样的负面特性绑定,精准营造出一个无能、软弱的书呆子人设,麻痹个性骄矜的关羽,诱这强大的对手上钩。
史书记载,关羽看了这封措辞卑微的信后,“意大安,无复所嫌”,彻底放下心防。陆逊的信犹如一颗按钮,启动了不久后荆州变色、关羽被擒杀的时代巨变。
歧视
三年后的夷陵。
陆逊已经获得了更高的军职和权力,却面临指挥不动诸将的窘境。他长期龟缩不出的战略,更加深诸将的质疑。
于是,对着这群勋旧贵戚们,陆逊说了番绵里藏针的话。其中有云:
仆虽书生,受命主上。国家所以屈诸君使相承望者,以仆有尺寸可称,能忍辱负重故也。各在其事,岂复得辞!
“虽”表示让步状语,“书生”就是让出的那一步。在这个语境里,“书生”显然和上文所举的每个例子一样,自带贬义。这个标签对任何担当统帅的人来说,都是一笔负资产。
陆逊展开说辞,巧妙地以退为进。先让出一步,承认自己的书生背景;随后便站稳脚跟,开始强调自己拥有诸多优势:权力具备合法性,能力出众,顾全大局。
姿态摆得多低,话的分量就有多重。这让人不由联想起当初决定加入孙氏的棋局时,陆逊或许也是用类似的话术,来说服家族中的仇孙派——很可能包括陆绩本人。
如果接连抛出的优势只停留在口头,还无法令诸将真正心悦诚服,那么待到找准时机反攻破敌时,陆逊便终于在军中树起了威信。蜀汉数万大军进退无路,土崩瓦解;刘备狼狈不堪,仅以身免,面对败局惭恨地说:
吾乃为逊所折辱,岂非天邪!
哀声中映照出刘备的真实心态。他一生征战,败仗也吃过不少,如今称了帝,首次御驾亲征,却尝到彻底失败的苦果。这话另有一层隐含的意思,即自己败给名将还勉强可以接受,但竟然败给陆逊这样的人,实在是始料未及。
《陆逊营烧七百里》,出自清刻本《三国演义》。在夷陵之战中,陆逊麾下的将领孙桓表现得特别勇猛,也给刘备留下深刻印象,“吾昔初至京城,桓尚小儿,而今迫孤乃至此也”的感叹即是为此而发。孙桓比陆逊年轻十五岁,时年二十五,和刘备初见时只有十岁出头。
“陆逊这样的人”是怎样的人?
这时陆逊已四十岁,刘备的轻视显然不是针对陆逊的年龄,而是针对军事能力。翻看陆逊的履历,此前征战山越早已显山露水,胜率极高。如果刘备提前知道这层信息,想必不敢小觑。不过,陆逊“未有远名”——他精心打造、主动传播的书生人设,比他的战绩更加广为人知。换句话说,刘备对陆逊军事能力的轻视,归根结底是对书生的身份歧视。
对于夷陵之战,饶胜文在《大汉帝国在巴蜀》一书中指出刘备除了军事失误,也犯了巨大的政治错误,此时伐吴缺少正当性。其实,刘备的歧视心理也是致命的。他面对的,是一个戴着「书生」面具的敌手。关羽曾被这张面具蛊惑,重重跌倒,如今刘备也原地翻车。
《三国演义》作者发现了这道暗流,于是先抑后扬地写夷陵之战。通过不断强化“书生”形象,暗示读者陆逊是不懂军事、缺乏实操、个性懦弱的的书呆子;充分铺垫后,才写他一招火烧连营,大获全胜。这种写作策略相当有效,将陆逊的城府、刘备的轻敌,定格于历史与文学交错的高光时刻。
书生
明刻本《三分事略》中刘备白帝城托孤的情景。刘备至死或许也没有真正看透自己的对手陆逊。“我想,已经不能用‘性格的多个侧面’来描述我所知的‘各种各样’的陆议(陆逊别名)了,相互间差别太大,超过了生命的张力与容量。”小说《时代人生之三国启示录》借人物之口道出的评价可供参考。
话说回来,陆逊的传记里,其实找不到他曾出身儒生的直接证据。
不过,夷陵之战奠定了陆逊在孙吴的地位,权力稳固后,他便常对治国发表意见。他厌恶法家的施政理念,建议缓刑罚、宽租赋,并规劝君主及皇子览经典、遵仁义、黜小人。
这些主张表明,陆逊推崇礼教与德治,是典型的儒家士大夫。这样看来,即便无法证明他的儒生背景,“书生”之于陆逊也不失为一个恰当的侧写。
而孙权完全相反,喜爱酒宴、打猎、冒险、恶作剧和一切奇异事物,视儒家教条的框束为无物。王永平更直指孙权在政治上崇拜曹操,向往法家专制统治。尽管陆逊时常劝谏,孙权却不以为然。
陆逊和孙权的矛盾——或者,用许多历史学家的话说,江东大族和孙氏政权的矛盾——在他们的晚年总爆发:孙权想改立储君,以丞相陆逊为首的许多朝臣则强烈反对。
这场冲突长达数年,身处漩涡中心的陆逊态度激烈,丝毫不肯退让,为了原则宁愿彻底得罪孙权,甚至付出生命。
冲突的深层原因,学者早已从不同角度作过剖析。很少被提到的是,回望早年那个身段柔软的背影,此时的陆逊有些东西一以贯之,换个角度看又好像变了个人似的。
“疏迟”吗?
似乎有一点。
“忍辱负重”吗?
几乎不再。
“书生”吗?
作者丨张哲
编辑丨李阳
校对丨柳宝庆